第 4 节 《罗生门》导演思想与作品的结合：单帧分析（三）
2021-3-13|2021-3-13
骏龙
这样一个简单的场景，实际上如果说我们用加上心理描写加上环境、细节描写的文学描写手段来来写，这个场景是要经过大量的描写的，大约起码如果让我来写的话，大概得有一千字到两千字左右，就一个简单的镜头就可以带出来这么多的生意来。这个是我强调的一种文学性。
这一点并不是这个中国很多导演所追求的，或者说所描述的到处都有戏。这个并不是有戏，这是文学。我们在通过对于场景的认识来体会当中人物的内心，这个是场景和人物共同的结合与剧本的结合，这个有戏并不是通过表情或者表演来实现的，而是通过调度和光的运用来实现的。这一点是当作绘画来直接给你的。
这个时候，当我们经过之前远景的情绪酝酿来到近景，进入到这个死者的表情上的时候，会看到他作为一个弱者，一个败者是多么的可怜！
他的脸大部分陷入到阴影里边，而且眼白已经黑下去了，整个脸都黑下去了，脸上只剩下了鼻翼的光，而且这个光照度已经相当的低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所有的光都是被调度出来的。这个时候的光是被有意减弱，减弱以打出惨淡来。
这时候笼罩在死者身上的光是多么的弱，以至于他身上这些白全部都变成了灰，他的脸整个笼罩在阴影里面，这种惨淡不由得引起我们对他的同情，但是与此同时，我们要注意，这正是从死者的角度，希望我们为他所做的事情为他感到同情。
导演正在代替这个死者，调度起我们对于他的同情之心，这恰恰剧本当中的死者所希望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实际上被这个死者的叙述所操控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看到最后会对这个结局感到迷惑不解，会对每一个人都生出同情的原因。
接下来这两帧都可以看到这个死者如何之惨。
驼着背，他迎面来的光也不是强，把他半边脸都打得黑黑的。他走到一棵树旁，树也是黑的，他又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这个时候什么东西在闪光。
一把刀在闪着光，在死者的叙述里边他是自杀的。
但是如果说我们还认为这是撒谎的话，那又是对死者其实有一些这个偏见了。因为对于死者来说，他并不需要为他的死负责任，他被羞辱了，他已经没有了作为男人的尊严，他在男性社会里边已经是一个失败者，而他的失败是因为他被欺骗所导致，被妻子背叛所导致的，这也并不是他的责任。
实际上在这里我们又回到了刚开始我们讲到的一个存在主义中心的主体，人是否需要为他的行为为别人带来的这种损害所负责，在死者的判断当中显然他是不应为此负责的，而且他认为是细枝末节。
在死者的角度来说，他是如何死的并不重要，重要是他被打败了，重要是男人尊严被失去了，他被背叛了，这个才是重点，这才导致他的死亡。至于他是自杀还是被杀，其实在他看来都不重要，因为即便他回去，一个男权的世界里面，他的世界已经崩溃了，他跟死了是没有区别的，所以我们仍然不能认为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死因撒了谎。
在这个部分已经是剧本很高级的层次了，这个可能是编剧的最高功力和导演的最高功力了。很多人以为作者应该对自己要表达什么有一个积极透彻的说法，但是黑泽明在这里面不是这样的，罗生门没有给你任何答案，罗生门只是站在不断的视角上给出主观的事实，这其实是一种哲学的方法。
一个事件仅仅是一个事件而已，假如说我们没有立场，没有主观没有视角去理解这些事实的话，这些事实就不构成任何的意义。
黑泽明的高级之处就在于它通过调集了所有人的目光，调集了三个人的目光，而且这三个人的目光对视时各有解释，来编织出了一个让你无法破解的这么一个谜团，这个谜团在最后终于要被揭开了。
所以我对很多摄影、作者、社新闻记者也好所说的这种中立客观，乃至于只传达事实不传达意见等等，我不以为然，事实也仅仅是事实，没有视角去残破它，事实就毫无意义！
但是对于视角来选择就已经带有了意识形态，带有了主观，它是不可避免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每一支镜头都不可避免！
人生是什么呢？人生也许只是一场大戏剧。黑泽明在这部片子里面给我们的启示，人生其实全都是主观的，它是根据你的地位，根据你的力量，根据你的眼光，每个人都有对自己对他人不同的看法，而且这些看法是交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力量，以及依附于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之上的所延伸出来的所有道德！
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孤立的，只要有视角参与，只要有叙述参与，它所描述的事实就肯定不客观，唯一客观的是什么？是卫星影像，是那些笼罩在我们头上的无人机，是那些真正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所拍下来的影像。但是最后欣赏这影像是谁，还是只有我们人。
这人所处的一个困境，除了我们的意识以外，我们是没有办法去找到另外一个参照物的。所以这个在这一点上我们如何选择命运，命运如何选择我们都是我们所无法决定的事情，这为什么我们对于将为之交给 A.I.比如说到底是选择撞五个人还是撞一个胖子，这种事儿交给我们始终感到困惑，我们无法选择，因为从人的视角上来说，我们无法向未知的事情交给一个我们不可操纵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始终影响想到我们的利益，
这人的存在所带来的一个悖论。
人以为自己是客观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客观，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中立的，但是实际上他们的行为都在影响另外一个人，而另外一个人也不愿为自己行为负责的话，他始终会认为自己是被迫的，自己是被外界所逼迫的，他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在这个时候人产生一种我是被抛到这个荒谬的事上来的这种情感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存在主义家没有的存在主义所谈论的这个内容， 而这个内容真的如我们开始所说，是与一次大战二次大战相关的。在此之前，人类从来没有过如此规模之大的战争，延续时间如此之长的战争。
在一战和二战中，人类发明了诸多致命的武器。一战中人发明了芥子气，发明了第一代的坦克，也发明了堑壕战，然后也发明了马克沁机枪。整整英国的一个贵族阶级都被打光了。因为在一战之前，道德当中是关是应该身先士卒与士兵一起冲锋的，那么首先这些精锐部队就全部被打光了。那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人类突然又发明了原子弹，他们又掌握了一个足以毁灭自己的力量，这时候人才发现，如果说我们不从一个自我中心当中脱离出来的话，还在坚持对方是责任，我没有责任这样一种自我中心的论调的话，我们就会推导到一个毁灭的境地里面去，由此才产生了一种自由者，才产生了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这种说法。
实际上二战后一直到 80 年代 90 年代全世界经济发展的一个思想转变的背景。
人们发现与其打仗，我们不如做生意。与其说打的你死我活，为了掠夺你那点资源打的你死我活，我们不如通过做生意，通过互相理解来增加我们的经济总量。由此人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资本主义发达以及全球化大发展的时代，在这时候，基督教的这种主导教义，也以爱为中心的交易才能够传播到全球，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白左的这种状况，不计成本地播撒爱不计成本的做慈善，但是人人本自私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因为人的存在自我中心为基点的。
所以我们今天要看到世界进入这么一个混乱的状况里面，ISIS 有他们的意识形态，美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那么大家始终还是会不断的冲突的，只是我们希望这种冲突在将来不至于在导致大战而已。
然后我们来看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下，在罗生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在樵夫的叙述里，多襄丸确实勾引了女人，但在他的叙述里面多襄丸并不是以男人气概来勾引到女人的，而是以下跪乞求的方式。
在樵夫的叙述里女人的哭泣也仅仅是假哭。
因为下一步女人就突然站了起来，拿起刀割断了丈夫身上的绳索。然后她又怕回地上继续哭，用意很明显，希望这两个人通过决斗来决定到底谁是强者。
但是就在多襄丸准备开始战斗的时候，武士突然放弃了，说女人我不要，破掉的玩偶我不要了。
这样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去自杀呢？他就这样责问女人，他把整个责任推到了一个弱者身上，比他更弱的弱者身上。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存在的一个荒谬境地，多襄丸把自己的欲念被引起归因为一阵风，而武士把自己的失败婚姻为他的女人太脆弱，然后她自己，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没有责任的，玩偶女人呢她说自己需要跟着强者走，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没有责任的。
而多襄丸听了武士知乎已经不想要女人之后，顿时就犹豫了。
他的犹豫因为一个顽童，他的乐趣仅仅在于夺取别人珍贵的东西，一旦珍贵的东西被夺取到了，但是另外一个人也不想要了，那么顿时玩偶就显得不那么珍贵了。
这时候大家又开始飙表情戏了。
女人展现出了一副期待的表情，但是多襄丸展现出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多襄丸的表情其实也只有两三秒钟，但这种不耐烦的这种心情，这种顽童拿到了别人的玩具之后，已经不再感到刺激的心情都在脸上了！
因为顽童抢走别人的玩具，并不在于玩具有多好玩，而在于它是别人珍贵的东西，顽童是希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假如说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强大，而弱者对玩具已经不感兴趣了，那么强者作为一个顽童的强者，他的兴趣也就转移了。
而此时女子作为一个弱者，她是没有选择的，弱者始终是在一个被玩弄的命运之上的。多襄丸被一阵风所勾引，而玩偶的主人在玩偶残破以后又不要他了，玩偶往往是没有选择的。所以这时候女人突然转向一个极其疯狂的境地。
她开始挑动两个大人决斗，通过自己的绝望，通过一个玩偶在两个强者之间，这种被玩弄的命运的这种绝望，通过挑动这两个强者为她决斗，而引起了两人的纷争。
其实弱者的一个策略，假如两者都不再注意他，那么弱者的命运也就就此终结了。
不爱是任何事情的解决方案，因为爱是没有办法制衡利益和权力的。在这一点上，弱者是利用以爱的名义挑动的两个强者的自尊心。首先责问自己的丈夫，假如说你妻子遭到别人凌辱，你应该杀了那个男人。然后又对多襄丸来说，假如你真爱女人，你就应该为她杀了她的丈夫。
在爱的逻辑里边，爱是用来征服的借口。所以人的感情叙述其实都是靠不住的，因为人都是主观的，哪怕感情上作为纯洁的爱这么一件事儿，也是可以作为借口来挑起利益纷争，挑起权力之间的决斗的。
这点上，多襄丸实际上完全不像他描述的那么勇猛，彻底暴露了他只是一个顽童的本性。在樵夫的叙述里多襄丸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挨着女子的骂。
然后在整个的决斗之后，真相所谓的真相事实终于明朗了，确实是毒多襄丸杀死武士，然后女子受到惊吓跑掉了，仅此而已。
实际上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叙述都是真的，他们都在指向一个事实，有个人被杀了，一个人被强奸了！仅此而已，至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主观的，我们是看了一个主观的内心戏的大戏！
在这些跌沓起伏的内心戏的交织之下，才形成了罗生门这么一部杰作，而且这部作品是杰作，并不是因为他编剧有多好或者调度多好，或者说黑泽明导演功力有多好，甚至现在我们谈的不只是这些，而是谈以人为中心主义，所面临的困境。
这个主题在罗生门中，所以今天的社会之下不断的回顾罗生门，因为他指出了现象是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实际上也是黑泽明作为一个导演一作者高明的地方，一个高明的作者其实是不给出结论的，一个高明的作者其实是参透一个现象，然后将这些现象抛给读者，让读者自行结论的。
比如塔科夫斯基在潜行者结尾的时候，他自己也承认，对于潜行者本人是有两个解读的，一个他是真的信仰者，第二他是骗子，塔克夫自己也是不知道的，而且他无法给出定论。很多人以为作者对自己的作品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力，把握的其实是在作品的完成之上的，但作品本身是要高于这些东西的，作品本身都是作者思想，但是作者思想都是来源于人本身所处的困境的。
到现在我们讲罗生门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们从影像调度从情感跌宕起伏，从编剧角度以及从整个人类中心主义高度去审视这样一部作品的时候，才发现这一部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黑泽明作为一个作者，他发现了现象，总结了现象，并用戏剧的手法把这些现象全部呈现给了你，引起了我们直到今天的深思，这是黑泽明作为一个作者的价值作为艺术家的价值。